二十九路公车
1
蝉声催眠了整座小城,阳光如纱,覆盖着午睡的屋顶,街道。几座房屋,散落如遗弃的玩具。
下午三点的厨房,洗衣机,桌子,凳子,碗橱,都在沉睡,冰箱在打呼。墙上的挂钟睡不着,在圆周上一圈一圈踱步。水龙头陪着挂钟失眠,每两秒渗出一滴水。水滴像一列跳水运动员,依次坠入盆子,敲出一星水花。
钟诚顶着一颗午睡过后的昏沉脑袋,赤脚迈进厨房,吵醒所有家电,依次拉开冰箱,掀开锅盖,翻开绿纱罩下扣着的碗,捡了两份剩菜,不加热,就着余温吃。他吃着吃着,突然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薄薄的,折成两段,一段铺在地上,一段贴在墙头,静如破损的皮影。钟诚一惊,只觉此幕似曾相识。他停了筷子,花了一些时间去接受这的确是自己如今的皮囊。人到中年,光阴悄无声息从皮面上剥离,逐渐渗透到皮下,腹部,腿根,臃肿堆积。
上一次见这皮影,形状还是精瘦的,约是二十年前。
2
那天,一群知青堵在生产队长的屋外,等候公布回城名单。个个焦灼如蚁。一张张被烈日煎熟的头皮,渗出汗滴滚滚,皮下蹦着一堆焦心,早就煳得冒烟了。
钟诚也在等待的人群中。炎炎日头叫他晕眩,他百无聊赖,盯着自己的影子——灰色的身形折成两段,一段斜铺于地,一段贴上了墙头,静如破损的皮影,又瘦又窄。这块了无生气的皮囊非常贴切:他深信的人生在过去,在未来,但绝不在现在。
突然间,周围骚动沸腾起来。队长小心翼翼,刚刚撕开门缝,就险些被一哄而上的人们踩扁。他手里那张脆弱的名单,滴着黏稠的糨糊,还没来得及被贴在墙上,就已经被人们抢去了;还没来得及传阅一轮,就被撕得七零八落。
他们苦等已久的希望也被撕得七零八落,哀声四起。
钟诚后来才想明白,在名单上的人,自然是预知了结果,无须来看的;来看的,自然是被既定的事实排除在外的,不在名单上。
唯一的例外,是钟诚。
某只抓过糨糊的手,湿答答地朝钟诚拍过来:“你龟儿子凭啥子在上头!”
糨糊黏在了他的眼皮上,他半睁半闭,瞥见一角撕碎的名单,有自己的名字。他自己也被这名字砸晕了。原来,绝望之底的光明,竟像久盯日光那样,容易致盲。
而那些依然躺在绝望之底的人们,则不屈不挠地擂着队长的门。他们一波波涌动,徒劳地捶打,质问,声浪把钟诚掀到了一边。
他从边缘惊魂未定地往回走。跌跌撞撞走到一半,万红的影子堵住了他。
“这下,你说话算话?”她劈头盖脸来了一发。
“啥?”
“你耍赖?”
“啥啊?”
“我让给你的!不然你凭啥能回城?”
“我没叫你让给我啊!”
“你现在就想耍赖?那晚上,那晚上你自己说啥的?”
“我说什么了?”
万红突然就有些发抖了,“那些,那些……不要脸的女的追你,到头来,谁肯让给你?你以为她们是真看上了你!只有我是来真的!你自己说的,我要是真敢让,你真敢娶!”
“我没说……我没说叫你让啊!那不是喝,喝多了说着玩儿的嘛。”
钟诚一边说,一边拼命回想,好像是的,那晚上他们围着篝火,把最后一点烧酒都舔干净了,事后活活吐了三天;这些还有印象,但他早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了。
万红的眼神,像被扎破的脓包一样,喷出血汁,溅得他一脸都是。他害怕起来,丢了底气,只知道重复,“我……从来……从来没叫你让给我啊……”
“……你……自己看着办。你良心要过得去,算你狠。”万红抹了鼻涕眼泪,甩到地上,转身跑了。
在此之前,钟诚从来没有在意过万红——无论是她黏在他后面叽叽喳喳,还是她雀跃于他面前嘻嘻哈哈。他想不通万红到底喜欢自己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更爱干净一些,更喜欢吹笛子一些?读过的书更多一些?她的主动是一览无余的;但钟诚以为那个泼辣的姑娘一时黏稠,只是糨糊而已,风干了就可以剥落。他打破脑袋都想不到,她会把回城的名额让给自己;让自己扎扎实实地欠上了她,让两人的命运钉在一起。
而万红也没有想到,钟诚接受起来的态度是这样的。
她转身跑开,一路上,哭得田埂都看不见了,跌跌撞撞地扑回去,把自己摔在床上继续号啕。回想起这两年来,自己热脸贴着冷屁股,多少次深夜辗转,为这个赌注彻夜难眠;痛下决心之后,缠着队长,软磨硬泡,直到队长烦不胜烦,一见到她就躲,最后答应了事……没想到钟诚竟然说,“我又没有叫你让。”
万红哭到天亮,直到整张脸被泪盐腌成了腊肉,才渐渐陷入昏睡,睡前她还想着,赌局没有结束,人在做天在看,没事的,一切都会如愿的……他不会跑掉的,他那么正派,干净。
就这样她又一次睡进了那个重复多次的梦境里:一辆车,两个人,无穷无尽地行驶下去,无穷无尽地幸福下去。
那辆车是马车,自行车,拖拉机,还是卡车,都没关系。只要那个人是钟诚,就可以了。
3
钟诚也经历了很多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才接纳了回城的恩情,决定庄重地将双手伸向手铐。命运没有给他太多选择,他一度都死心了:凭自己的出身,回城是永远别想指望的。万红根正苗红,掐准了他的软肋。
钟诚临走前,写了一封言不由衷的感谢信,塞进万红的口袋,趁她低头,赶紧转身把行李塞上了回城的卡车,自己跳了上去。
他回城后的那两年,所有人都等着看万红的笑话,“城里的女青年排着队找他相亲呐,你还是别等啦。”
万红又急,又气,又不甘。一腔心焦泼烦,熬得她坐立不安,只得把一篇篇长夜写成书信,寄给他。从钟诚心不在焉的回信中,她像沙漠吸水一样,一点一滴寻摸他的动向——钟诚回城做了工人,还学会了开卡车,老母病了……诸如此类。
一个迹象给了她沙漠求生的希望——钟诚只字未提任何女青年。
虽然,他也只字未提结婚的事情。
钟诚回城,进了运输大队。他捧着这个饭碗,不知道哪里来的心虚,叫他不敢像别人一样鼻孔翘上天,每天只管埋着头上班下班。万红的每一封信,千篇一律地含沙射影,重复着关于亏欠和良心的主题。信总是从不同的人手里转到他手中的,每经过一人,就被拆开一次,又重新糊上一次;到最后,信封口子的糨糊黏成一块僵硬的白壳,他拿着,连拆都不想拆,依稀闻到糨糊酸味儿,觉得恶心。
单位里每个人都认定他“背后欠了一个女人”;这个道德之绳绑架了他,逃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故事每繁殖一次,就变一个模样,到最后根本没了母本,离谱万丈,钟诚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不得不回信。他狼狈,厌烦地攥着那些纷至沓来的信纸,悔恨叠加,哀怒交织,想撕又不敢撕。
钟诚偶尔做梦,梦到自己撕了信,逃跑,被抓回来,五花大绑,全单位的人在他身上撒尿,许多人帮着哭昏过去的万红骂他,背信弃义,不得好死。
钟诚满头冷汗地醒来,盯着天花板。想,是啊,“不是娶这个,就是娶那个,有什么区别呢?咱家这种出身,哪个看得上你?我看你要拖到哪一天。”这是老母亲重复了一万遍的话。
钟诚虽然不想结婚,但与其上班被别人戳脊梁骨,下班被老母亲唠叨,他宁愿结婚。
4
万红回城那天,他犹豫再三,两手空空去车站接她,根本没认出来。相隔两年,她竟然仿佛老了十岁。“还不是等你等的……”她的撒娇十分拙陋,加上背后微妙的意涵,叫钟诚反胃;与此同时,万红的父亲就站在一边,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得钟诚头皮发麻。
当天中午那顿饭,和双方父母一起吃的。干掉了他半个月的饭票。万红的父母一言不发,带着某种理所当然的姿态,埋头刨饭,夹菜也不客气。万红的父亲每次吞完一筷子饭菜,筷子就习惯性地在碗口边沿敲打两下,敲得钟诚胆战心惊,总觉得背后另有玄机。总之他们的沉默像一万斤米饭,一勺勺添到他碗里,他得一口口吞下去。
足足吞了一个月,才吞完。
一个月之后的洞房之夜,她幸福得想哭,认定人在做天在看,老天果然没有辜负她;而他悲伤得想哭,觉得手铐的钥匙找不到了。
接着就是怀孕;再接着就是女儿小琪出生。除了时间很快,时间之外的一切都很慢。
满月酒上,钟诚喝得大醉;感到没有钥匙的手铐已经生了锈;不仅如此,女儿出生,等于脚踝上也被加了一副脚链。生活像一条漫长暗淡的隧道,尽头似乎有光,似乎又没有。
5
作为运输卡车司机,休息很重要。但钟诚经常失眠,又因为怕失眠而一再失眠。每天都很累,很累。只有在开车的时候,滚烫而聒噪的引擎陪着他,散发重重的柴油味,像某个贴心的老实人,坐在他身旁陪他默默行进。这样,钟诚内心才有一丝平静。
他跑长途运输,每次离开家,就不想回来。有一次,川藏线,暗无天日地爬坡,冷凝器开了锅,冒出焦臭的白烟,坏在路边。他操着大铁杆撬动了半天,累得气喘如牛,一丝动静都没有。
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弃车逃跑,再也不回去了,再也不要回去了,他攥着这个念头,或说,是被这个念头攥住了,浑身突然沸腾起来。
他四下一看,青山静默匍匐,柔雅如美人,腰身上飘着一条不知是云还是雾的白缎;风从那腰身上飘来,耐心地抚摸着他,一遍遍,如此温柔,仿佛一个声音向他确认,走吧,没事儿。
他抓上车里的馒头,毅然徒步上路。一边走,一边掉泪,激动得血液沸腾。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主宰了自己的人生。不欠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欠他。
他自己选的。
然而,他走着走着,三辆解放军军车迎面而来。钟诚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打鼓。他突然发现自己因为过于激动,没有摘白棉手套,身上也穿着典型的工服。
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最后一辆军车停下来,下来一个当兵的,朝他走过来,盘问起来。
也不知道何处而来的心虚,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悔刚才沉浸在自我主宰的亢奋中,忘记给自己准备一套遁词。
他只能老实说,车坏了。
于是他们热心地载着他回去,找到卡车,向他保证,会帮他修好。事实上,他们也没修好车,于是就一起拖回去。
那个面色正义而红润的解放军高高兴兴开着车,旁边的钟诚,如坐针毡,瞻前顾后——青山如美人和泪而辞,渐行渐远,眼前是越来越平直而熟悉的马路,命运一样无穷无尽,平铺直叙而来。
钟诚像越狱失败的囚犯,感觉宿命钳掐着自己的脖子,掐得他窒息。好吧,反正都逃不掉……反正……钟诚瞟着旁边那张又俊又硬的脸,不敢再看了。他死死闭上眼睛,头疼得发烫,像有一把烙铁在搅动脑浆。
他攥着车把手,真想扑过去把那个当兵的杀了……再逃亡……钟诚死死攥着车把,就在最后一丝理智马上要熔断的时候,车停了。
当兵的见钟诚闭着眼,木僵如尸,以为在瞌睡,只好自己打开车门,跳下去,卸掉拖车链。
钟诚睁开眼,单位大门就在当前。现实如冷水倾盆,嗤的一声浇灭了燃烧的保险丝,整个脑子短路,断电,漆黑。
钟诚自己都被自己疯狂而混乱的念头吓坏了,一脸惨白地呆坐在车里。
6
后来的情节因为太乏味,太平静,可以忽略不计;钟诚一想就觉得恐怖,二十年,竟然一丝波澜都没有,可以忽略不计。
唯一不得不计的是,运输公司江河日下,苟延残喘,他能跑长途的机会越来越少,这也意味着,他只能越来越多地待在家里。
那是七十年代的尾巴,改革带来的苗头破土而出,遍地都是机会,他看得到。钟诚最后一次尝试挑战宿命,是这样一个计划:万红的单位是管理钢材配额的;他只要借钱,买辆货车,“然后你稍稍照顾一下,给我点优惠,我们就能跑钢材生意,这事儿绝对是赚。”
她坚决不。认定他投机倒把,心思不正。
钟诚苦口婆心地劝说,“跟为非作歹没关系,更不是要你污,你就给我一个配额,不要优惠了,配额就够了,光明正大,我自己跑货,能赚钱。”
为了劝说她,钟诚觉得自己已经把三十年要说的话都说了,他从来没有那么耐心地跟她说这么多字数。
但她坚决不。
吵得升级,她提着刀子比在手腕上;见钟诚还不肯罢休,万红急得当真一刀割下去,见了血。
她也没想到,钟诚见了血都不放弃,根本没有顾她的伤,还在说什么“改变命运的机会”;绝望上头,她以死相逼:“你搞这些歪门邪道,到时候脱不了干系!以后等着坐牢!你要判死刑是不是,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这是干正经事儿!现在不抓住,以后就没机会了!”
“你也不看看你是不是做生意的料!别人干啥你就干啥?亏了喝西北风?”
若说过去,他只是怨她自作主张,拿回城这件事当作订书机,硬生生把两个人钉在了同一本烂账中;现在他彻底恨她,恨她一再切断他每一丝希望;也恨自己,顶着道德高帽,陷在她铺设的恩义泥潭,一尺尺塌陷。
万红重复地哭号着,“我全是为了你。我什么都为了你做了,当初回城也让给你了,工作也帮你找……”她一刀刀割着自己,面对钟诚的愤恨,委屈得恨不得挖出心肝肺给他看。她的确每一句话都是问心无愧,天地良心的。
“老老实实就在单位干不行吗,东想西想,还想拉我下水?当初——”
钟诚最恨她说当初两个字。他用吼叫斩断了她,暴喝道:“没得单位了!没了!”
女儿在他们吵得你死我活的关头,哭着走出来,光着脚丫,踩到了碎瓷片,扎得一脚都是血,中断了争吵。
钟诚知道要把她说动是没希望了,当晚就宣称,要去铁路部门工作。他一边给小琪包扎伤口,一边暗自天真地想,既然不让自己做生意,至少要有正当理由常年不在家。
7
当万红把两人以后可以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消息当作惊喜告诉钟诚的时候,他觉得五雷轰顶。
他没料到自己慢了一步,万红早就背着他积极走动,抢在运输公司转制之前,又一次自作主张,把他们两个人的工作换到公交公司。他们成为市里第一批公交职员,他做司机,万红是售票员。
而且是同一辆车。
她说,“你不是想做钢材吗,我断了你的心,我不管钢材了,你也别想从我这拿配额,都不干了,我跟你一起。”
钟诚整个人都傻了。
万红自得其乐,炒了好几个菜,一脸兴奋地絮絮叨叨;钟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味同嚼蜡。食物被一筷子一筷子夹进嘴里,钟诚此刻的唯一渴望是早点吃完,早点离桌。
当然早早离桌也意味着早早上床,他逃不掉的。万红甜蜜而温柔地握着他的手,挑逗半天,见他没反应,又说,“能这样天天一起,再苦也值得。”这句话像透明塑料布一样蒙住钟诚的头,叫他无法呼吸。
还好她也困了,没怎么折腾他,就睡了。留下他一个人踏踏实实地失眠。
他看着身边妻子打呼噜,磨牙,翻身……嫌恶得一秒都看不下去了。他背过身去,一想到天亮之后,他还要跟这个同床共枕的女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午饭,一起午休,一起开一辆公车,一起朝夕相处没有一分一秒的单独空间……他真想死。又因为连哭喊都不能,便更想死了。
最后因为又一时不能死,便只能睡。
钟诚转身后,万红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再一次背对她而睡。整个背影像一片月光那样寒冷,皎洁。
他冷漠得像一个谜。
8
人到中年,如一日过午。日头炎炎,既无婉转之美,也无可猜之趣。钟诚盯着墙上的影子,薄薄的,折成两段,一段铺在地上,一段贴在墙头,静如破损的皮影。他不知道自己愣了有多久。
小琪走进厨房,打断了他,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筷子还悬着,米饭掉了一桌,下意识地一颗颗夹起来吞了。
小琪跟同学跑出门,说了一串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见,也并不关心。
“你爸刚才发神,我站半天,见他动都不动。”同学说。
“他经常那样。”
偶尔,小琪会跟李晶聊一句各自的父母。在她们看来,父母仿佛一生下来就已经人到中年,无知,无趣。他们完全不配年轻过。一个人要是年轻过,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至少,小琪是完全没法想象自己多年后变成母亲那个样子的。
如今的万红,和大多数售票员妇女一样,面无表情,抱着一只早已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票盒,用手指蘸一下票盒角落的泡沫,捻起榆树叶片大小的车票,撕给乘客。多年的颠簸让她们练就了一身水手般的平衡能力,双脚像圆规一样扎住地面,没有她们站不稳的地方,也没有她们挤不进去的缝隙。
更没有她们记不住的人脸——在她们貌似心不在焉的眼神中,谁买过了票而谁还没买简直就像写在脑门上似的。更绝的是,谁要是想替熟人买票,只需稍稍一指点,她们就能准确记住。她们会在挤到那人面前的时候,拒收那人车票钱,如实说,“前面那个给你买过票了。”
小恩小惠永远是贴心的,熟人们隔着一车厢的距离互相感谢一番,一根看不见的纽带就此浇筑成形。小琪曾经问母亲,“你怎么记得住?”
万红一边打毛线一边说,“这有啥。吃这碗饭的。”
小琪又问,“你一直卖票吗?”
万红耷拉着嘴角,择洗青菜,故意把声音掐成一截一截的,跟青菜一起扔出去:“你妈最早,为了你爸,留在农村,整整多留两年……后来,又为了你爸,把管钢材的位子都丢了。”
“……你爸……真是,你看他现在那个窝囊样子,还想去做生意……到时候,亏得你饭都吃不起,还不是我来收拾。”
9
其实,万红本来也讨厌管什么狗屁钢材;更不想放他去闯生意。她梦里的那个画面正在一点一点显影,固形:一辆车,两个人,无穷无尽地行驶下去,无穷无尽地幸福下去。她陷入那种畅想,偶尔被一个眼神打断,心情就飞向天际。
她第一眼见到钟诚,就觉得他填补了这个画面的空白——那张脸孔,以及那个背影。为此她牺牲过,焦灼过,“老天不薄”,万红这样安慰自己——她至少把他等来了;他回城了,也没跑,娶了她……还生了孩子。洁身自好,老老实实,没闹,没离。虽然……
虽然。
每次她用“虽然他……”作为开头想要抱怨老钟,别人就会劝,“你还想怎样?”是的,连万红自己都答不上来,还想怎样?
她努力接受这个局面,万事总不会如意,总有那么一分欠缺;好像很饿的时候,求一碗饭,饭是来了,又馊又臭。是吃,还是不吃呢?是谢,还是不谢赐你那碗饭的人呢?
万红越来越把“人在做天在看”挂在嘴上,认定自己一片好意,掏心掏肺,结果不会太差。逢年过节去庙子里烧香,她诚心诚意跪在菩萨面前磕头,心里想,大抵是好的,要知足。虽然只能说“大抵”,毕竟每件事都像一碗发馊的饭,吃也不是,倒了也不是。
这么久以来,她当初爱上他的原因——正派,干净——如今都让她烦恼万分。夫妻生活真的太少了,他的话也太少了。她总觉得他是在用沉默惩罚她。那些沉默,锋利得像刀子,凌迟着她的心。从他眼里,她只能读到两种意味,无奈和烦躁,日更夜替;一到床上,钟诚那眼神就明摆着:好累,真的累。快睡,快睡。
实在被她缠得不耐烦的时候,钟诚也会翻身办事儿;他永远闭着眼睛干,披上激情的伪装,肆意表达愤懑。他要么一声不吭,要么骂最脏的字眼;动作粗暴,跟处理牲口没有区别。
为了改善这个难言之隐,她想尽了办法;学做菜,学按摩,甚至连难为情的一些招数她都学了。她当然想到了药物,又怕他不肯吃药,而偷偷把药下进他的饭里。
但没有用。
她忍不住唯一一次跟别人倾吐这件事,得来的反应依然是,“老钟对你真的够意思了,你还想怎样?”“夫妻嘛,时间久了不都这样啊”;这也算了,结果那人转身就一传十,十传百,单位尽人皆知。
结果也就被钟诚知道了。
钟诚嘴上没说一个字,但她知道他知道了——不然那么老实沉默的一个人,怎会突然爆裂如兽,一言不发,轰隆掀了桌子,当着她的面,把一锅饭砸在地上,扬长而去。
她也想掀桌子对干,但忍住了。想到这一地垃圾最后还不是要自己收拾,就省了。
10
这件事之后,他们冷战了好久。她觉得不是办法,又不知道什么才是办法。
直到有一天,他们照样出车,钟诚好像情绪不错。快到郊区尽头了,车里没有任何乘客,钟诚静静开着车,端坐如一尊佛。她在他身后聊天,没话找话,细碎地说些事情,而他时不时附和一句,看不出厌烦,也没有任何兴趣。
他很瘦,很少出汗,不像其他那些邋遢的司机,钟诚的白衬衣那么干净,肩膀的线条也那么干净,叫她真是欣慰——全是她洗出来的,她抚摸过的——她真想再靠近一次。一次就好。
窗外的阳光被绿叶筛过,清幽流过窗外。公交车像一把剪刀,把风景裁成两半,抛向两边。远处一片山坡,开满山茶,热烈又寂静。她远望着那一片无人采摘的山茶,一股自怜之心油然而生。
此时公车钻入一段火车桥,光线突然一暗,恰逢火车经过,轰隆隆从头皮上刮过去。她突然忍不住,从背后紧紧抱住他,然后顺着他的小腹往下搓。
但钟诚却一脸惊恐,吓得魂都飞了。那魂儿被火车轰轰隆隆拖走了一丈远,差点就扯不回来似的。
闪过火车桥洞,他一脚刹车,车门应声打开。
没有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一阵清风从敞开的车门侵入,带回他被吓飞的惊魂,重新嵌入身体。周围寂静,只有冰凉的风。他停了很久,低声警告,“你不要这样。”
失落如巨石砸下,她一个人颓然走回车厢后面,坐下来。而他深呼吸,关了车门,又缓缓启动了车。一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之后的一路上,每到一站,不管有没有人,他都停一次。而且停很久。
11
小琪小时候,一度喜欢跟着父母坐公车。她喜欢一家人在一辆车子当中的感觉,像坐进了一块软软的香甜的面包,飘在风景中,踏实安稳。
在她眼里,父亲除了沉默,没有什么缺点。他对自己有求必应,每次上车前,都给她买根冰棍。考试不好,他既不骂她,也不苛责她。父亲喜欢重复一句口头禅,“我这辈子是完了,就看你了。”
小琪真的不明白,活得好好的,什么叫完了呢。
进入青春期,小琪观察到,一个沉闷的男人往往搭配一个暴躁的女人;彼此嵌合,反倒天长日久地嵌合了下去。母亲的霸道几近一种欺凌,她经常替父亲心疼。
父亲的脾性,俨然就跟过去年代那种老式“气包车”一模一样。
最早的那种天然气公共汽车被人们叫作气包车,车身棱角圆圆的,车顶顶着一只巨大的黑色长方体气囊,胶皮布满补丁。气囊用绳索捆住,里面是天然气,也可能是煤气。总之,加满了气就鼓鼓囊囊的,开快了,像果冻一样摇荡,看上去整个车随时都会飞起来;没气了,就瘪下去,松弛的黑皮囊随着车身颠簸,有气无力地甩动。
真像公共汽车的假发。
更像宫崎骏笔下的巨型软体怪兽——小琪一直这么觉得。总之,再没有比那更富有超现实意味的画面了。
钟诚话很少。但小琪和所有人一样,误解了他沉默的本质,觉得他脾气好,温良老实,天再热也戴着麻布手套。
他的确完好得没有任何把柄,洁身自好,正派勤奋,对外人和蔼可亲。他用低调踏实的姿态,一点点洗刷掉“背后欠着一个女人”的名声,像那个年代的一切业务熟练者,钟诚开车手艺一流,不快不慢,换挡平稳,硬把一辆破烂公共汽车开得像航船一般顺滑,行停之间,节奏是巴赫复调式的稳实。对路线的熟悉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小琪觉得父亲有时候神情不像在开车,倒像在散步。
多年的司机生涯,父亲依次用肾结石、腰椎间盘突出和糖尿病表明了他对得起劳模称号,无论多么拥挤混乱的场面,无论母亲多么咋咋呼呼,都不足以让他情绪起伏。他不开腔,就这么沉默地开车。
他的沉默渐渐凝固,结冻为冰。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死寂的头班车,末班车,车站没有人,父亲也会停。小琪问他为什么停,他头也不回地说,“车没有人坐,不也是一样要开?站没有人,一样要停。”
小琪觉得这个解释站不住脚,正想反驳,父亲又说,“就跟你生下来又没有用,还不是一样要生下来。”
每站必停的父亲也有犯错的时候,当时母亲也在。两个做钢材生意的乘客站在司机座位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生意经。他们说得太投入了,老钟一边开车,一边听着,陷入无边的嫉妒与懊悔:如果当初他真的再狠心一点,丢开这个家去做生意,那么现在他也会跟他们一样了,噢,不止,肯定比他们做得更厉害,这两人有什么好吹牛的,混到现在也不过坐公交车……钟诚一边想,一边彻底走神,连过站了都没有发觉。要下车的乘客大呼小叫,“停车啊怎么不停站啦”,万红拼命从车后面挤到前面来,连连拍钟诚的肩膀,钟诚才突然回过神。
此时都离站半公里了。
他眼眶通红。而小琪莫名其妙。晚饭的时候,问父亲今天为什么走神,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又说,学习认真点,小琪,我都是为了你。我这辈子是完了,就看你了。
12
万红逼着丈夫每天在领导经过的时候赶紧积极打扫车身,过年过节送礼送烟,如此内外兼修,坚持数年,成效卓著。钟诚年年劳模,领导要晋升他,让他坐办公室当小领导,但他沉默了一阵,说,不了,我就在一线开车就好。
万红在买菜途中遇到领导的老婆,才得知此事。气炸了。回到家,她一边做饭一边吵嘴,把同一套词句当成同一锅豌豆那样翻来滚去地炒,而钟诚始终一言不发。
小琪埋头吃饭,默不作声。她看着母亲用顽固的追问不断叩击着父亲的沉默之墙,“你到底为什么?开车这么累,能坐办公室你为什么不坐?”
父亲忍无可忍,塞回一句话,“还不是把机会让给你了!”
母亲悬着锅铲,突然噤声。关了煤气,灶头静了,豌豆也静了。屋内静静飘着一股饭菜香。
她又气,又感动;又内疚,又窃喜。总之她安静了。
钟诚对这一寸难能可贵的安静感到如释重负。这么多年了,他头一次能安安静静地,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真是一举三得——既可以躲开万红,创造一点自己的空间;又叫她心怀感激,乖乖闭嘴;不仅如此,单位上的人也纷纷赏识自己的“仁厚”——如今有几个人舍得放弃晋升,把坐办公室的机会让给妻子?领导越想越感动,决定照顾钟诚日益衰退的身体,调换他开一条轻松一些的线路。
就这样钟诚换成了二十九路公车的司机。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觉得上天对自己还是很好的,他想,“先别死,再活着看看吧。”
13
万红告别了售票员生涯,坐进了调度办公室,没过两天就后悔了。她宁愿不坐办公室,也不愿意让那个更年轻的女售票员代替自己,跟丈夫搭档。孤男寡女日久生情的后果,她可承受不起;一想到俩人开着车,捻着票子,轻快聊天,她就心如猫抓,天天在调度中心坐立不安。
无论是抖着腿打毛线,还是嗑瓜子聊天,都不能使她免于被一个念头折磨——丈夫跟那个女的现在在干吗?
小琪临危受命,被母亲安置了这么一个任务——只要有空,就去坐父亲的公交车;回来一个字一个字汇报,父亲跟没跟那个女的聊天;如果聊了,聊些什么。这份工作的报酬是每周五元零花钱。
钟诚从第一个星期起就察觉到了。他两句话就让小琪交代了实情,毕竟小琪已经长大些了,根本不想赖在公车上;何况,再加五元零花钱,没什么大不了。
当晚,钟诚回去,借口一碗汤煮咸了,结结实实地跟万红吵了一架;第二天,万红以牙还牙,借口倒了的扫把没人扶,又痛痛快快地吵了回去。几个回合下来,钟诚每吵必败;他拿她的控制欲无可奈何,又气,又冤,只好主动要求换工作搭档。
夏凉就这么来到了他们的生活中。
第一眼见到夏凉的时候,小琪在公交调度中心,百无聊赖地趴在母亲的工作台上玩印泥,抓得一手鲜红。夏凉进来,以为是出血,吓了一大跳,窗台上的蓝鸟也应声惊起,发出清脆的啼叫。而夏凉那张明亮的脸庞,轮廓竟比鸟鸣更清脆,迎着光线,皮肤细嫩得透明,身影单薄得几近不真实。
小琪的确看呆了。
夏凉刚刚从高中毕业,大约还不到十九岁。作为钟诚的学徒,要想成为司机,得从打扫卫生,跟车卖票,培训,考证,实习,一一做起。在妇女售票员队伍中间,他漂亮得简直像一条丝缎领带,被错误地捆进了拖把的布条。
钟诚在这个少年学徒身上一眼照见自己,不过每个特征都得加上“当年”两个字。夏凉和自己当年一样懵懂,年轻,干干净净,喜欢看书,喜欢吹笛子。
一家人都对夏凉的到来心怀感激,欢喜得长舒一口气;尽管动机各不相同。
钟诚经常不自觉地看着夏凉,想,年轻真好,什么都有可能;就像当年的自己。时间仿佛倒流,一切都可以重新选择,从头来过。
单位上能说话的没几个,而夏凉初来乍到,对自己毕恭毕敬,嘴甜脚快,钟诚觉得相处起来很舒服。
小琪至今都记得,他们搭档的第一天晚上,父亲是十点钟到家的,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他换鞋,进门,洗手,坐下吃饭,显得很高兴,浑身都散发着微笑。那笑容并不明显,但又一目了然,从脚趾到发丝都是愉快的。原来父亲愉快起来是这个样子,小琪有一丝吃惊,以前从未见过。
父亲连胃口都比平时更好了,笑意与米粒一起沾在嘴角,筷子夹着过去从来不吃的炒丝瓜,说,“那孩子居然晕车。”
“谁?”母亲把沾在父亲嘴角的米粒粗暴地捻掉。
“夏凉啊。”
“噢。”母亲无动于衷,坐班后她每天按时下班,今天多饿了一个小时,低血糖弄得心情烦躁。她脸一黑,“我还晕呢。”
父亲笑。
小琪见父亲心情这么好,趁机小心翼翼拿出试卷让父亲签字,想要蒙混过去。但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一把抓过来,审视着,“又考试了?第几?”
父亲捧着试卷的双手空空地,无奈地松软下去,捡起筷子吃饭——小琪的计划落空了,她恨父亲怎么这么[屁] [从]?都不反抗一下?只知道装聋作哑,坐在一边抽烟,盯着电视,一声不吭。
小琪头一次觉得他太窝囊了,真的太窝囊了。小琪的眼神大概刺激到了钟诚,就在万红又要上纲上线,念叨今后考不上大学没出路的时候,钟诚突然说,“好了,别说了。明天周六,小琪跟我出车,我带她去看看天坑。”
因为太意外,万红一时没反应过来。抓住这一丝空当,小琪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14
二十九路公车是郊县旅游线,一天开四趟,就算完成任务。人少,不堵,单程大约两个小时。坐这车的大都是农民,背着背篓,进城卖菜,晚上回来。途中经过一段清幽的峡谷,翻山,到达景区门口。这个地方就是著名的云底天坑。
云底为地名,这一带是著名的喀斯特地貌,地洞、地缝、地下暗河不计其数。在亚热带季风气候的腹地,从空中俯瞰,满目翠绿中突然塌陷一块巨型天坑,塌陷的底部面积约有两三个足球场那么大。
翠绿天坑,壁立千仞,白雾缭绕,蓊蓊郁郁,像一座上帝的盆景。更诡谲的,是峡谷入口不远处,峭壁上有几处悬棺。年代已久,悬棺已与峭壁融为一体,不仔细看不易发现。
是葬的谁?是怎么放上去的?工匠是谁?每个游客都在仰望这些不解的疑问,然后回到山脚下的农家乐,吃饱喝足,围坐于麻将桌,骰子一甩出去,他们就把刚才的好奇抛却到九霄云外了。
即使从小就在这座小城长大,小琪也是很久没来过这里了。父亲开车端坐,好似半尊佛,她站在他身后,行车蜿蜒于层峦叠嶂。破旧的车厢,车窗缝隙腐朽,玻璃松动了,不断发出规律的震动,风景的新鲜感消失之后,那震动令小琪昏昏欲睡。
突然一只山羊跳过马路,父亲急刹,夏凉一个趔趄扑在了她身上。
他的鼻息,脸庞,皮肤,在那一瞬间几乎是嵌入了她,犹如灵魂附体,叫她浑身一激灵。他身上竟然很好闻。小琪又清醒,又恍惚,依稀听到父亲跟夏凉说了什么,大约叫他别站那么直,脚分开,找个柱子靠着背,这样就不会摔了。
夏凉哎哎应着,显得很不好意思,一紧张,票盒又掉地上了,夹子摔坏了,零钞、车票散落一地;夏凉踉踉跄跄追逐四处滚动的硬币,更狼狈了。
父亲微微抬头,从后视镜看了一眼,嘴角无奈一笑。
小琪紧张得压根忘了帮忙。她佯装欣赏窗外,内心莫名激切,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瞬间,手心冒汗。
父亲说,“去帮着捡啊。”小琪这才回过神。
她把杂碎零钞塞给夏凉的时候,夏凉似乎为了掩盖自己的笨拙似的,突然说,“我之前读过一个小说,好像叫《断指》。”
她顺着问, “讲什么的?”
“就讲一个造悬棺的工匠,技艺精湛,做的榫卯很厉害。对徒弟也很严格。后来……忘了,好像是他徒弟还是怎么,不对,好像是他老了,造最后一个悬棺的时候,木料就差了半寸,放不稳。他吊在悬崖上特别后悔,名声不保嘛,所以就当即砍下自己半截手指,塞进缝隙……就像教训。”
小琪脱口而出,“那……手指腐烂了,悬棺不就掉下来了?”
夏凉跟着说,“就是,我也觉得。”
“你哪儿读来的?”钟诚突然发问。
夏凉愣了一下,说,“书上读到的……看得比较杂……”
“看书好,眼界宽,走得远。小琪啊,你也多学学人家。”
夏凉赶紧讨好,“小琪一看就没问题,成绩好的那种。”
夏凉这么一说,让小琪很不高兴。什么叫“一眼就知道她成绩好”,是说她长得不好看?很土?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
终点站到了。
门票大爷在小棚子里酣睡,一群游客模样的中年妇女远远站着。大家为了不买门票,全站在栏杆外面眺望悬棺。也有可能是出于害怕。
景区只有本地农民才有免费的进出权,他们下了车,像一队沉默的牛羊,消失在山谷。
有人说看见了悬棺,有人说没有;反正小琪什么都没看见。夏凉跟她一样困惑,两人坐在石头上仰望黛色的峭壁,只见一线飞瀑。
小琪根本不关心什么悬棺,她的心就是悬着的,被钉在了半空,好像夏凉一个眼神,她的心就要坠下来。
钟诚买了汽水,走过来,递给两个孩子,说,“小琪啊,多跟夏哥哥学习;你看人家读这么多书。”
夏凉赶紧谦虚,“没有没有。”
“你以后,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啊。”
“就一辈子开公交车?”
夏凉认真地说,“家里穷,想先挣一点钱,学点手艺,以后出去闯一闯……”
钟诚一听,仰头长叹,“多好啊。”
15
万红频繁地请夏凉来家里吃饭,她对夏凉的喜欢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吃饭,还会做很多吃的,从榨菜到香肠,临走的时候塞给他。她总说这小伙子有文化,有气质,一点都不像“一般的小毛头”,到底是北方人。
万红问及夏凉父母情况的时候,夏凉忧郁地沉寂了一瞬;那瞬间,钟诚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万红一脚,目光凶戾,责备,而万红立刻一脸歉疚,生硬地掉转话头。
她毫无预兆地随便捡了一句,“听说你吉他弹得挺好的?”
夏凉羞涩,“我不会,钟师傅才弹得好呢。口琴也吹那么好。”
“他啊,也就谈恋爱那会儿还鼓捣几下,现在……切……”
钟诚把筷子一放,争辩道,“我什么时候给你鼓捣了?你自己非要来听的。”
小琪眼看着三个大人为了掩饰尴尬,佯装吃菜;结果同时伸出筷子,朝同一盘菜夹过去,就更尴尬了。
那一顿饭,小琪用全部的余光,饥渴地吸纳着每个能见到夏凉的瞬间。她记得他坐过哪一张凳子,用过哪一双筷子。甚至连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她都会突然想起,饭前,夏凉也曾来上过厕所。一想到他曾在此裸露,她竟莫名亢奋。她浑身赤裸地站在那儿,不觉得冷,只是盯着白瓷,想,他的某些痕迹曾留在这里。
小琪回到餐桌,夏凉的勺子掉地上了;她赶紧站起来帮他拿另外一把,又把掉地上的捡起来偷偷藏进自己口袋,等回到自己房间,她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住那把勺子,不断舔舐,仿如热吻一般的快感,感染了全身。
吃完饭,夏凉主动说要帮忙洗碗;万红手里不让,嘴上却很受用,两人笑嘻嘻地就着一桌碗筷抢夺起来,钟诚发话了,“夏凉,坐,别管了。你洗了她也不乐意;她有她的洗法,冲几遍都讲究得很。碗放哪儿也有规矩。”
夏凉拘束地放手了。钟诚递给他一杯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当你是干儿子。”
送走夏凉,万红坐下来,无事可做,便捡了一把核桃,剥了壳,递给钟诚,钟诚说,“饱了,吃不下。”继续读报纸。
万红根本没理会,递核桃的手也没有收回的意思,悬得久了,眼神也逼了过来,钟诚只好接过来,吃了。
万红说,“你觉得夏凉怎么样?”
钟诚说,“挺好的啊。”
“我看他不错;等小琪再大一点,他俩可以结婚。”
钟诚脱口而出:“你这都要管?”
万红一个白眼把他压了下去,“我不管谁管?你管?”
她踩扁了钟诚的沉默,自顾自剥核桃,说,“从小到大,你操过什么心?小琪成绩又不怎么样,我都替她想好了出路;熟人也找好了,考不上大学,就去职专;出来,趁你还没退,领导给个面子,给她安排一个工作……该结婚结婚,早点生娃……我趁着腿脚还行,帮着带……”
眼看涓涓细流就要滔滔不绝,钟诚借口扔核桃,逃了。
那天夜里,钟诚想了半天,敲开女儿的房间。他说,“小琪,不管你以后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你干吗突然跟我说这个?”小琪莫名其妙。
“总之,你想去哪儿,想干什么,爸爸都支持你。绝对不会阻拦你。”
“可我没想去哪儿啊?”
钟诚一时语塞,只好用口头禅结束,“反正爸爸这辈子是完了,就看你的了。”
16
通往天坑悬棺的那条路,钟诚闭着眼睛都认得了。
夏凉实习的第一天,钟诚把二十九路的路线重点讲给他听;要他提前注意哪个拐弯急,哪个上坡要减两次挡,哪个站上来的人多,哪个站下的人多……
说着说着,钟诚才发觉,这一路,每个拐弯,每个站,都已经固定好了。他重复多年,不记得走了多少遍。时间像一根竹签,串了一串一模一样的日子。从第一颗到最后一颗,同一个味道。
夏凉坐在驾驶座上,背影瘦瘦的,规规矩矩按照钟诚的指点开车。每个转弯都被提醒,每个上坡都被预告。
钟诚看着夏凉的背影,问,“要去哪里闯一闯啊,想做什么生意?”他好像是在问那个当年的自己,一片空白,未来没有预设,也没有遇到万红的自己。
“都可以啊,再看吧……”夏凉的回答含糊不堪,反而勾勒了宽广的可能性,开一家面馆,一辆出租车,或者拉长途客车……买股票,嗯,现在流行保健品。总之路很宽,很长,虽然话题都落回一个固定的点:“现在还没本钱,走不了。再看。”
夏凉实习结束,拎着两瓶酒,来谢师。万红做了八个菜,钟诚喝得半麻,说了很多个“当年”。
他又问夏凉,“作何打算呐?出去闯?”
夏凉说,“早呢,等考核完毕再说……”
考核完毕之后,还是两瓶白酒,夏凉兴冲冲地拎来,万红又是一顿饭,饭后钟诚又问他。夏凉说早呢,等转正。
隔了很多年,夏凉转正了,也变油了,嘴不再甜脚不再快,进进出出也真的很像自家人了。转正后的那顿饭,面对钟诚再一次提问,夏凉流露一丝不耐烦,说,“快了快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能急嘛。”
钟诚悻悻地,夹了一口菜,自己把自己的嘴塞上了。
小琪见父亲怅然若失,和夏凉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撒娇地,把小脸贴着钟诚的胳膊,狡黠地问,“爸,我做什么您都同意对吧?”
钟诚就说,“啊,对啊。你想做什么?”
她也不说,只是偷偷笑。
[责任编辑 马小淘]
本文为节选,完整内容刊发于《人民文学》2017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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